以什么入书?–书家的文化值

2021-12-27 114 0 举报/投诉

书法必须有文字内容。诗词歌赋,碑铭尺牍无不可,唯恶俗语粗鄙词不可。

雅俗有可以转化之机。盛传于右任先生当年于南京公廨书“不可随处小便”纸帖,好事者揭去裁剪重装为“小处不可随便”,粗鄙之语转瞬化为警策格言。反之,也有经典泛滥,致使明珠暗投,泣玉在海者,如“上善若水”成灾,“厚德载物”遍地。不是说这些不是好词,是太好了,一般人受不起,一般场合挂不起。

“大江东去”,“北国风光”该是入书的绝妙好辞,既气势非凡,寻常百姓又喜闻乐见。苏词固然绝唱,却并不适合一切情景,任何人的生活也不至于崇高得只剩下气势非凡。尤其当人们对书法有进一步理解时,便会选择更合适的内容。对书家而言,除非情景需要,不能总是一套陈词。

那么,书法写什么?自然是需要什么写什么。永和九年三月上巳王羲之写了《兰亭序》,因为当日众人赋诗,公推逸少作序。当时情景,非此序不足以当之。尽管《昭明文选》未予录入,但丝毫不妨碍它是一篇文书俱佳的千古名作。

当然,抄文录诗不是晋书风气,流传至今的晋书更多的是尺牍。论者或以为这些聊聊数行,三言两语总不离生老病死离情别恨,文法单调的信件谅非晋书代表,我则以为这种说法诚厚诬古人。魏晋名士以尺牍相尚,一个重要的方面便是切磋书法。风气所煽,至颜之推《颜氏家训》称“千里之颜面”,显然说的是尺牍。尺牍既是晋人书法的主要形式,其辞句也是当年日常用语。前人指出晋帖文字难通,乃是字贵而招致割裂,这种情况容或存在,但书信有书信文法,有书信套话,文风不似其他文章样式,也是实情。晋尺牍难以疏通可解释为横遭割裂,而唐宋人书信真迹有斑斑具在者,文法与晋人若合符节,而与同时其他文章风格悬殊。实际上,书信在古代一直是别具体格之文。晋人书法、文章皆辉耀史册,只是美文与书法尚未完美结合,相互彰显。从这个角度看,《兰亭序》可算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当然,我并不认为它就是王书典范,这是题外话。另有一件托名王献之的书法,书左太冲《咏史》诗,宋人已斥其伪托。如果就当时入书的风气看,确系伪作。

因情景书写是自古传统,不独两晋,至唐依然。张旭《肚痛》,怀素《食鱼》之类都是合于风气的名帖,唯《古诗四帖》托名张旭不合唐人入书风气,启功先生以为出自宋人。的确,抄写前贤诗文迟至宋代方成风气。

总之,内容应时是书法自古的传统。碑铭信札之外,佛经及历代传写不断的《千字文》也都是另一种应事之作。

一旦抄写美文成为风气,书法便在实用之外获得一种解放。而自由看似令人欢愉,其实吉凶未卜。时至末叶,书写的沦丧使得书法在自由的欣喜之后暴露出空虚的隐忧。许多书家都曾经历提笔不知所云的困惑,于是书坛响彻了书写自作诗文的号召,这难道不是书界的一种自我救赎!

只是书法家自己作旧体诗,似乎难挽当今的书写凋敝。格律诗有其时代背景,若不能以当下的生活入诗,诗就只能沦为躯壳。拗救、孤平、合掌、三仄尾已然不甚了了,勤奋请益,总能勉强可通。但遣字本色与否,用典雅致与否,则只论境界,难以技巧论,若非行家老手不免莫名其妙。当代书家所谓的自作诗中,鄙俗之词,累赘之事如泥沙而下。

所以,除非确实需要,我不主张书家必须自作旧体诗。抄写前人诗文同样可以展现一个人的学识与才情。抄写得当,有时候不亚于自作。

那么,以现代汉语入书又如何?很难!这不是厚古薄今,是称情之论,甚至是尝试失败后的真实感受。悲观一点,要说现代汉语于书法而言有其先天不足也不为过。王羲之《兰亭序》中二十一个之字各不相同,传为千古美谈,而现代汉语中俯拾即是的“的”字,在我看来就是书法家的泥沼。这不是我们不行,相信王羲之对此也不会太行。我拿这个字请教过几位同行,他们都缴枪投降。出现一两次勉强应付,接二连三,谁受得了?“的”就是一个缺乏书法潜质的典型字,它与“之”字,堪称两个极端。古汉语之字比比皆是,三画两拐,意象迭出。有经验的书法家甚至乐于“之”字不时出现。而“的”字却天生不具备多次艺术构造的法理,它四平八稳!包围结构在书法中是很难变化赋形,营造意象的,而这个字竟然由两个几乎等大的包围结构组成,纵使你有诗人的想象,又能奈何?所以,我还是建议书家以抄写前人诗文为主,自作诗文只为应事,绝不为书法而作诗!

不论抄写还是自作诗,都有一个是否妥当的问题。要么文书俱佳,要么因文害书。甲午冬某日写字,我于兴致盎然之时随手写下“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字虽尚可,但因为这个内容,至今仍然遗珠待沽。(图一)而另一件“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图二)文思奇巧,语涉双关,赖文句绝妙,鄙书不仅当初即被夺爱,半年之内已蒙再三请索。至于“大的不愈闲,小德出入可也”等作品倍受欢迎,则显然是我占了孔子的光。然我出于公心,虽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再三受请,但我每次必须注明那是管子的话,孔子引了一下而已。

词的确有吉凶雅俗之分。但字与词的风格却未必要和谐一致。词对字的意象有提示作用。这种提示可以是正面的相映成趣,也可以是反面的衬托凸显。正面提示如颜鲁公《祭侄稿》,文意表达出不可遏止的情绪,书法一如其文章奔腾不息、枯笔渴墨,两相激荡、交相辉映。反面的衬托若曹操的隶书铭石“滚雪”二字,文意壮阔奔放,书法则安静闲适,很符合魏武帝其人内心翻江倒海,表面却不动声色的政治家的性格。弘一法师的一件名作“悲欣交集”,似乎也是反衬的典型。训诂学上有所谓反训,反训与解释都是一种解释,只是角度不同而已。同样,文章对书法意象的提示不管是正面的,还是反面的,其实质都是一种提示。

苏黄是书法史和文学史的两栖人物,他们能够文书相彰。同样是宋四家中的米芾,单就写字功夫言,不逊其余诸家,但和苏黄相比,我有时候总觉得米字气象不够宏大。闲来读宋贤帖,一日恍悟米字时有内容乏味无聊处,与苏黄辈呵唾成玉不可同日而语。即使同样诙谐打诨,米芾也写不出黄山谷“他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这样的跋语。他不仅没有黄的淡然心境,为文遣词也显然是两种境界。

翻写前代书家旧作,也是一路。即使旧体诗作信手拈来如启功先生,也偶尔重书前作。曾见启书五代“云驶月晕,舟行岸移”联不落窠臼,甚有自家风韵。更多人的仿写则乏善可陈。有人仿写弘一的“悲欣交集”,却没有弘一的绚烂至极,仿写其“勇猛精进”,却不能寓刚于柔,仿写康南海的“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却不似康氏逸气纵横。这里讨论的问题不是今人与前贤书法造诣的悬隔,我们要说的是,仿写,若出于模仿学习的目的并无不可,但要作为成品以示人,决非上策。尤其模仿名作,总难摆脱原作笼罩,貌似容易,若从较高处要求,其实比原创更难。

什么人写什么内容,就如同什么人写什么字,都是无法掩盖的。曾在一次大展中见一名家巨幅草书“顾长康画人常数月不点目睛”云云,《世说新语》中多么著名的段子!而落款竟然作“顾恺之语”,而一代名公竟誉之以“学者型书家”,真让人啼笑皆非!所以,无论你如何定义自己的学者身份,你的文化值是作品本身就可以透露的。

那么,究竟写什么?知道什么写什么。如何让自己知道的内容不至于沦为“三板斧”,多读书,读经典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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