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故事,
常回荡在我心里,
想把它说出來,
又怕自己
语言不够魅力。
不管围在熊熊的篝火旁,
或是沐浴着月光,
冬天坐在暖气滚烫的宿舍,
或夏夜躺在灯影摇晃的草房,
您若願意听,
我就慢慢讲。
我的故事没有特定人物,
甚至没有起始,
也没有结终。
不过,
这是件真实的事,
爸爸亲口所说,
讲述一群游击英雄。
那是抗日战争的年代,
我那海边家乡沦陷在战火的大海,
父母已奋战在山野丛林,
我却还在战斗的硝烟里吃奶。
一支东江抗日游击队,
在一次战斗遭遇失败,
队伍撤退,人员打散,
却又像铁流般汇聚起來。
在一座漆黑的松林里,
数十名队员又集合起,
是啊,
丢掉了武器,
离开了集体,
天涯海角何处去!
战士们拖着伤殘的身躯,
顽强地走到一处山地,
负责人布置了两名哨兵,
命令队伍就地休息。
飲露餐风是家常便饭,
这夜的平静却超过往时,
疲惫到极点的队员,
一倒下就沉入了梦里。
这夜,
茫茫的云海淹没了月亮,
只剩下星星闪烁着泪光,
这里,
到处是野草荆棘,
四周耸立着断崖峭壁。
安静,
万物皆沉沉入睡,
只是树梢的风有几声叹息。
可就在这无边深沉的黑夜里,
队员中突然传出一声呜咽,
接着有几处哭声响起,
瞬间就划破了山野的静寂!
这是战士的哭声啊,
哭得那样沉痛,
是什么,是什么惊扰了
生死置之度外英雄的睡梦?
是什么,是什么使得
这些铁汉在梦里这般冲动!
清晨部队遭到鬼子偷袭,
他们就像钉子守在阵地,
战斗惨烈战友多人牺牲,
打退了鬼子反复冲击。
隆隆杀声轰响在山头,
熊熊烈火燃烧在山沟,
敌人抛下了一地尸体,
英雄们弹尽糧绝才突围出走……
这突然的哭声啊,
一霎那震撼了群山!
这是失败的哀鳴?
还是落难的悲叹?
不,不对,
战士挫折不言败,
男儿有泪不轻弹。
这应该是,应该是,
战士胸间郁结的爱恨情仇,
在睡梦里如潮湧如浪翻,
战场上含在眼眶里的泪,
在睡梦里漫溢起了波澜,
冲破了梦中脆弱的拦河坝,
一倾而下,不可阻拦……
什么能证实我的说法,
谁能给我真实的回答?
也许能向游击战士轻声询问,
但我能否追寻到前辈的步伐?
是你冲破这悲痛的缺口,
少女招娣,护士姑娘,
队里就是数你爱哭,
可今晚你却压抑着悲伤。
泪水就像山泉那样,
顺着长长的睫毛流淌。
断续的呜咽一阵一阵,
感情变得如此深沉,
这和年少幼嫩的你,
又多不相称。
是的,你一定是梦见了队长,
梦见他粗声地批评你掉队,
然后抚摸着大胡子,
又为你背起了药箱。
梦见你学他惯用的语病,
他扯住你的小辫,
骂一声:好啊,黄毛姑娘!
你一定是梦见了战斗,
爆炸声在你耳边轰响,
队长突然厉声喝你倒下,
并伏在你的身上。
啊,弹片竟穿透了他宽阔的胸膛,
鲜血浸透了你的衣裳。
队长,队长!
他最后还抚摸着大胡子说:
别学小孩子,要坚强……
细胡,细胡,
你说二十几岁汉子不知啥是哭,
可浸湿你脸的并不全是露珠,
莫非你重伤的左臂难忍地痛苦?
不,不!
你定然是梦见了大朱,
你俩是部队的一双活宝,
亲如兄弟情同手足。
哪里有他在歌唱,
哪里就有你的琴响,
哪里有欢腾的笑声,
哪里就有你们俩。
你们又自称对头冤家,
到哪都免不了斗嘴磨牙,
但兄弟感情和战斗友谊,
经得起任何雷击电打。
那天他碰断你一根琴弦,
你俩吵了架,
互相不说话,
可战斗一打响,
又肩并肩和鬼子拼杀!
你们合力干掉两个鬼子,
可大朱肚子也被猛刺一下。
就在这时候,在这时候,
他还笑着为琴弦道歉,
这位英俊的木匠,
仍没改变他欢乐的容颜:
没什么,你好好干革命,
我呢,到阴间也烧它个阎王殿!
细胡啊,细胡,
你为何失声痛哭?
回來,回來,
你嘶哑地高呼!
梦里紧紧抱住了大朱:
宁可再丢掉我的右臂,
也要把你留住!
任亚伯,谁不说你是铁打,
七岁的女儿惨死在财主家,
你恨恨地咬了咬牙,
紧握了拳头,没有说话。
可这夜你为啥抽泣起来,
你为谁淌出稀罕的泪花?
这夜你想起了那个孤儿吧?
战斗里失踪的小鬼阿虾。
你是否在后悔,
后悔那天不该把他责骂。
他知道你生了病,
下河摸鱼给你煲汤,
你却严厉批评了他。
这夜格外把虾仔牵挂,
这小鬼流落在哪?
想把还带身上暖气的衣裳,
为这个小鬼脱下。
任亚伯啊,
你对小队员都亲如父子,
革命队伍就像自已的家,
小鬼们常被你照顾,
都从心底叫你一声老爸!
牛叔,
牛高马大的牛叔,
这夜你的确没有哭,
可你手里的石头已捏得粉碎,
谁能说你比别人少一分痛苦?
你曾被日寇害得家破人亡,
痛苦,填满了你深厚的胸膛。
你虽然不爱声响,
战斗时杀声却如虎啸一样。
今天你抱起了满山石头,
打得萝卜头个个胆丧!
但丢掉了庄严的阵地,
牺牲了敬爱的队长,
带走的是血海深仇,
爱和恨都在心底埋藏。
仇恨埋藏得越是深沉,
越会爆发出烈火万丈!
在此一刻,
悲声如惊鸿飞起,
静静的山野受到了惊吓,
风儿忍不住呜咽,
星星也滴下泪花。
我的故事并没有讲完,
继续发生的事情更不一般,
突发的意外最能考验哨兵,
处变不惊才能应对难关。
两位哨兵十分镇定,
但面对战友也不禁泪盈眼眶,
他俩只以眼神商量,
就高呼着口号震动了山岗:
为战友报仇!冲啊!
前进,绝不后退!
消灭日寇!解放中国!
革命最后胜利万岁!
难道,
难道战斗的口号有这样的威力,
对睡梦中的战士也能显示奇迹?
是啊,
震惊不到一分钟的山野,
刹那间又恢复了静寂。
这有些什么道理?
为什么这样神奇?
是的,
哨兵是真正的哨兵,
他们熟悉战友的举动,
知道英雄也有柔软的心,
好汉也有悲伤梦。
哨兵是真正的哨兵,
明白战友过于沉痛,
要唤醒战友的雄心,
就是梦里也不能放松!
是的,
哨兵呼喊的口号,
喚醒了战友的斗志,
敌人只会嘲笑你的眼泪,
我们不可软弱可欺。
化悲痛为力量,
才有永不言败的勇气!
战友们,
掩埋好同伴的尸体,
擦干身上的血迹,
继续前进吧,
直到夺取最后的胜利!
此刻山野又恢复安静,
在寂静无声的山谷里,
我们可去听一听,
能听见山间还迴荡的口号声,
再听一听,
可听见睡梦中战士心底的回应!
山野黑夜如漆,
在黑夜里看一看,
可看到挫折又转变为胜利,
再看一看,
可看见战士们心中不倒的红旗!
天亮了,
东方渐显一片血红的霞光,
战士们又出发了,
满眼映射着火热的光芒。
他们朝着太阳,
他们奔赴前方,
就象一股无坚不摧的铁流,
又投身消灭日寇的战场!
请不要埋怨故事说得简单,
更不要把这当作奇谈,
因为那夜战士睡梦中的呼声,
时常如海浪阵阵萦绕在耳畔,
那回荡山谷的口号声,
又如雷鸣声声在心里震撼。
本来我想说他们后来的战斗,
却讲了这特别的一晚……
写於湖南耒阳
改於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