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茶魂
小时居住山里,不解什麽名花名卉,自然不知山茶为何物了。我只是偶随哥哥们上山放牛,吃过一种白色的果:大而空,味甜,略带酸苦,乡里人称它为茶泡,是一种常绿灌木的果子,那树的叶子的确像茶。
十三岁那年,我去百里外上初中了。学校院前土坎上有一棵十多米高的常绿树,墨绿的叶子比茶树叶子大。每到五月前后,便开出一朵朵碗来大的重瓣大花,艳美异常。形色似牡丹,嵌在深绿色的叶幕上,深红透出浅粉的侧笔,花瓣间勾出白色的曲线。。。在我童稚的心里,它简直就是奇迹。人们告诉我:那就是山茶花。这花名儿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了深山岩壑那些霜侵雪压的茶树来。让我这个来自深山的孩子,好像一下子在都市碰上了知己,无端浮起了一种神秘的幸福,给了我一种永恒的记忆。
每逢星期六,同学们都回家了,我因离家远,就常去一个远房的姑母家度周末。姑母住的地方叫茶园坪。这地名里也有“茶”!
姑母家有两个女儿,姐姐已二十来岁,在一所小学带课。妹妹还在上小学,娇小玲珑,羞答答的叫我“小环哥”,把我的脸也叫红了。姑父家的生活水平自然是上等了,一年到头大米饭和猪腊肉都丰富得像我家过年一样。姑父一家待我很好,我每次去他家就有一种当贵客的感觉:精肉每个周末是专门为我准备好了的,旺旺的炉火,油油的锅,炒肉似乎在火锅里永久“吱!吱!”的响……还有姑父母和大姐姐热热的笑,小表妹脉脉一闪的眼波,都永恒的留给我如蜜的温馨和抚慰。如果我一周没去,下一周大姐姐一定要去学校找我。很快,我就把姑父家当成自己家了。至今回想,那段时间我对自己的家和一直很恋恋的父母都模糊了许多。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姑父早已深藏着的殷切希望。
转眼我上高中了,大姐姐已结婚。我去学校和回家都要绕道去姑父家看看,过年过节的,常常要去玩上几天。
有一年春夏,我在姑父家玩,偶尔在屋后阴湿的土坎的草丛里惊奇的发现了一株花。那玲珑的小树只有尺多高,筷子根大小,十来片叶子。由于后檐低矮加上丛密的草树,更有土坎上渗出的津津的水,土坎上就显得更阴更湿,竟使那些叶子有些黯然,但却墨绿墨绿的闪着生命的幽光。特别让人惊诧的是,在那纤细的干的顶端,竟颤着一朵红艳艳的花,在阴绿的草树丛里显得又大又亮。娇美如西子,璀璨似明珠,灿烂着屋后那一壁阴湿的土坎。我扑上去嗅了嗅,挺淡挺清纯。生命啊,在如此冷寂的环境里,你也作出了无愧于雨露阳光的靓丽一闪!
我终于忍不住扑上去掐下了那株花,也自然掐断了那棵树,兴奋地跑到屋前,兴奋地向正在埋头打草鞋的姑父报告了这件事。姑父没有责备我,可连眼皮也不抬,一点高兴也看不到,只娓娓的讲了下面的故事:
姑父一家,原是当地有名的旺族,到姑父这一代,有弟兄三人,还有个妹妹。姑父是长子,叫王恩明。二弟王恩普,三弟王恩州。妹妹后来嫁到鹤峰县去了。兄弟三人都一表人材,靓丽惹人。解放前夕,三弟去读大学了,后来定居成都。二弟恩普心尤高傲,非要在政坛上走出一条路来,去沙溪当了乡长。解放初,在一次“暴动”中被定为暴动的组织者了,仅留下一个儿子由姑父养着。姑父无儿子,这个侄儿就成了姑父的命根子。听姑父讲,他比我大两岁,当是我表哥了。表哥上的初中,就是后来我读的那个学校,也是那栋木屋,也是那个院坝、那个土坎。土坎上有一株山茶花。表哥上初中那年开得很灿,满树重瓣的红艳艳的大花,让表哥着了迷。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表哥终于悄悄爬上树去摘下一朵,走了上十里的山路带回家,把玩不够,爱不释手,眼看花瓣都耷拉下来了,表哥才小心惜惜的将它插在屋后的土坎上。几天后,花瓣落尽,再没人去理会那里曾经有过一朵花。可表哥初中没读完,竟被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夺去了生命。两年后,我来了。
大约是我来后的第三个年头里,那朵在草丛里默默了几年的花,居然又芳颜重展,栩栩若飞了。可我在兴奋与无知里居然又腰折了她。
听了姑父的娓娓诉说,知到姑父一直默默地在注视着她,我深深地感到不忍和内疚:好像我捧着的不是花,而是表哥的灵魂和姑父的寄托!终于,我又把她小心惜惜的插回到原来的地方,才微微的安心了。
第二年,又是山花开放的季节,我专门去了姑父家,去寻找我种下的心愿。我拨开草丛,天哪!我也记不清我当时是如何地惊喜,如何地心花怒放了:去年我插下的不过三寸长的断枝,竟然长出了两片新新的叶来,原来的母枝却早已枯干了。
又过了两年,我已快进高中三年级了。这时的中国,正卷起一场风暴。学校已开始停课。我除“闹革命”外,去姑父家的时间就更多了。大姐已生了女儿,小妹妹已念初中二年级,看见我更加羞答答地躲开。可姑父母却有时偏要我去帮她背菜、放牛。这时,她已婷婷玉立,妩媚成人。我也十岁了,我似乎稍稍意识到姑父母的良苦用心,终于,我把我的猜想悄悄告诉了母亲。
转眼又是两年,母亲对我说:自从解放以后,就没去过姑姑家,很想去看看姑姑,并要我带她一同去。于是我把母亲送到姑姑家,才去了学校。几个月后,当我又回到姑姑家去时,大姐姐却教小女儿叫我小姨了。原来,母亲与姑父母已为我定下了同小表妹的婚事。
那一年年冬天,“革命”实在是搞不下去了,我们三届学生都响应最最最伟大的领袖“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号召回了家。从此,我就开始了饥寒交迫、九死一生的“再教育”生活。
一年后,我就同我的小表妹结婚了。第二年,我们回姑姑家探亲。一进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去看我的小茶花树,谁知我无意插上的不出三寸长的断枝竟又长成一株一尺多高的小树了。叶子还是先前那样暗暗的绿着。让人惊奇的是,它居然又开出了一朵花来,与先前一样大,一样艳,一样灿亮了那壁阴湿的土坎。我回想起姑父的故事,出神地站在花前,似梦非梦……
不知什麽时候姑父已站在了我的身边,他以为我舍不下它,便劝我回去时带回家去栽种。临走时,我自欣欣然将它挖起,用瓜叶小心包好,像包着一个神奇的故事一样带回百里外我的老家,栽种在也有些阴湿而更肥沃的土坎上。旁边是父亲手植的桂花树。秋来,桂花的香蕊飘落在她的周围,像一条柔柔的香巾把小山茶围了一层又一层。
可是,一年过去了,它没精打采,竟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似乎对啥也没兴致,病了似的失望在苍空里。
就在那年,仅二十二岁的表妹---我的妻子,只同我相依相伴了两年零两个月就伤心的永远离开了那忍饥号寒的人世。我为她伤痛欲绝,整整病了一个冬夏。
表妹仙走后,那株经历了几世几劫的小山茶也渐渐地干枯了。末了,我把它的枯枝葬在土坎上,像葬下了一个永不消亡的故事一样。
后来我又专程去访问了我初中校园里的那棵山茶树。可那树早已杳无踪影 。据未调走的人讲:“原来是有一棵开花很漂亮的山茶,可因建校,把它移栽到了屋后去,第二年就没发出叶子来……。”
若干年后,姑母去了;又过两年,我姑父身边唯一的表姐又死于车祸;不久姑父也最后去了。我姑父的一家,就如那株山茶,虽经过了几世几劫,也最后从这个喧嚣的尘世归于杳然了。
每当我经过姑父居住过的那座山,每当我走过表妹躺着的那道坡,我心底总会袭来一种隐隐的痛。凄然,茫然,甚而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