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维保老师

2022-04-18 46 0 举报/投诉

周维保老师

甘长胜

周维保,我好友。

我与周维保老师最初认识是公元一九七0年九月,公社召开的教师大会上。我俩都是民办老师,他年龄长于我,知识面亦广博于我。后来,我念太湖师范又念安师大,但也还经常见面。读书回来,我分到寺前高中任教,后来又调到新仓高中任教。那年周老师也转为国家教师分配到新仓初中当语文教师,两校相距五华里左右。我们原来就彼此关系不坏,现在又多了一层老乡的关系。当时,新仓高中系独立机构,乡初中则归新仓辅导站和新仓学区管辖,学区没有自己的房子,只得借新仓高中几间房子办公和生活,所以周老师到学区有公事,总跑到我房间聊一聊,时间或长或短,长则一日半日不等,短则几分钟甚至几秒钟打一个照面也是有的。

当时,虽然三中全会召开了,国家拨乱反正时期。但阶级斗争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人们灵魂王国里,地富反坏右的帽子还牢牢扣在那一小撮人头顶上,周老师的父亲就是扣着历史反革命分子帽子而离开人世的,自然不能去登天堂,而只能去下炼狱了。正因为他父亲有这顶帽子,其子呢?处在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打地洞的革命年代,其日子过得可想而知。

本来,周老师祖上在晋熙城也确乎风光过,留下许多房子在建国初被没收办了国营食品厂。遗憾的是国营食品厂现在倒闭了。这是历史开玩笑,也许是开历史的玩笑了,而中国的哲学家思想家总是那样寥寥,虽然也有,但他们则在襁褓之中就呜呼哀哉了。历史的镜子永远高悬在东方文明的古墙上。

建国初,革命铁扫帚把周老师祖父、父亲两辈人从老房子里扫出来后,其时周老师还小,没有上小学,他与父亲住在天灯街半间屋子里,过着狗崽儿的生活。1956年,周老师读小学三年级,一天与一同学顽皮而右手骨折,但没有得到良好医治的原因,除了当时医疗条件外,据说也与狗崽子身份不无瓜葛,致使这只右手完全残废了,那以后,周老师改用左手写字。

1964年初中毕业,因为父辈帽子问题而未能进入高中读书,只得到山区耿家卫生院跟一个老中医学中医,这还是父亲托人托保的。父亲含泪说:我连累了你!只有一只手,你学中医将来总有一碗饭吃。周老师其时年龄虽小,但品味着家寒,背《汤头歌诀》,背《皇帝内经》和《伤寒论》超过头悬梁的古人。

但有一天,区委书记某突然在大会上点名要耿家卫生院辞了狗崽儿。周老师不得不背被落子步行百余里回天灯街那半间旧屋里。那一段时间周的同学都穿着草绿色军装革命去了——或串连或夺权(印把子)。而周缩在半间屋子里,无事可做,达半年之久,直至第二年才敢伸出头来进山去,每天砍一担柴薪,卖给单位食堂以维持家用。那是周老师少年时代最难忘怀的日子,后来,正式通知周老师的父亲让出天灯街那最后的半间房子。这是19694月,周老亲把破锅破罐一挑子挑着下放到了农村,那儿也是住半间屋。六年后,其父病故,尸骨也埋在农村那深厚的土壤里。

周老师一只左手使用犁、耙、锄、锹、镰进行劳动改造,确乎让乡间农民笑出了泪水。而此时的周老师则把嘲笑的泪水咽下喉去,深深埋进自己的肚子里,藏在自己灵魂深处。他想到了亨利、杰克伦敦、契诃夫他们。

乡间虽然到处文化革命,而文化人士则少得可怜,岂可简单用沙漠来形容之?周老师这颗种子好比最先撒到了寸草不肯生的贫瘠土壤里。这时不知哪一位有识之士的好心人发现了周老师,推荐他进小学当了民办教师。虽然,当时教书也是上点语录和报纸上的文章而已,但对于周老师来说,从生产力的角度是一次大解放,从处境看由糠箩跳进了米箩,虽然一年也只拿二三百个工分,折合人民币不过一百几十元的年薪罢了。他用左手在黑板上写出的字,竟然比一般教师用右手写出的字还要规范漂亮些,委实让当时的贫管会和村官们惊叹不已。也正是这一段时间,他卖力教书,暗暗下定决心,把青春献给乡村的孩子。他虽然是残疾人,教书则是完全可以胜任的,他始终坚信着,而且泥土一样厚重的乡间人,竟然不嫌弃他这种狗崽子文化人,地道而亲切地称他为教书先生,他第一次感到做人的欣慰。他当民师的第二年,在乡间与一个厚道的姑娘,建立了家庭。

后来,基本路线教育工作队进村,周老师又被赶出了课堂。那是1975年中秋节,他放学刚回到家里,一个耕田的农民跑来把这消息告诉了他,他去村乡问,果然被证实消息的可靠。他如同五雷炸顶。那一段时间周老师的灵魂似乎无家可归了。乡间人又为什么突然嫌弃他这种文化人呢?

天意从来不可违。周老师又被工作队当作狗崽子要扫出校门,周多方告求,才被保留了民办教师资格。

不久,文化大革命正式宣告结束。周老师又重新回到了学校。

公元1980年春天,周老师经过选拔转为国家正式教师,这已成为周老师真正直立行走的日子。但也许是狗崽子的原因,也许压根不该比别人少了一只手,安庆市教育局对周老师的审批没有通过。周老师连夜赶到安庆市教育局,找领导评理,说:我既然能当民师为什么不能当国家教师呢?民师与国家教师根本区别是什么呢?一个拿工分由农民负担,一个由国家财政拨款。工资不同,教书是一样的。市教育局领导无言以对。这年秋天周老师虽然当了国家教师,但依然相当贫困,因为那年分责任田下放到户,周老师一只手到底难供四口。其时他已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所以,尽管新仓学校离家五十华里,周老师舍不得花钱搭车。星期六下午回家时总是挑着担子,不是挑糠就是挑萝卜菜回家喂猪,他的后面跟着两个念书的孩子。后来根据政策回城,周老师在县城西门桥做了三间砖瓦屋,妻子也跟着进了城。那年三月,周老师向我借四十块钱做本钱说想摆一个茶摊子在自己家门口,我当然乐于帮忙。此类之事,当时无疑也是我乐意为之的。如烟的岁月又过了将近二十年。而今,周老师被圈内的朋友称为三高:一曰他的楼房最高——临街三间三层店面(附近人家房子一般为两间两层),二曰他的职称最高——中学高级语文教师(城西中学获得这样职称不多),三曰他的儿子分的单位最高,分在中国进出口种子集团。

周维保老师是我的好友,也是当代平凡人一页活历史的。
选自《心灵烛语》(2009年5月作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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