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子清如水
接通视频时,她正在吃新采的莲子。绿润润的嫩壳,轻轻播开,露出洁白的莲仁儿,她用微微的兔齿咬住,表情惬意……
她家院落,就建在一片清碧的荷塘前,吃莲子真是很方便。水中冒出一小截儿木桩,大概是栓船用的,上面趴着一只大甲鱼。"看见了吗?他正晒太阳哩。"边说边又播开一颗莲子的碧衣。我说:"省着点吃吧,不卖钱啦?"。"不卖了,水塘包给老公弟弟了"。
往年,荷香弥漫,这塘中产出的莲子能卖八千多元。是一项重要经济来源。
这是洞庭湖畔的一个小村庄,叫青草庵。此地古时应闹过乡民暴动,不远处有座太子庙。这里哪来的太子?必定是起义领袖称了帝号,自立了太子吧。
我曾叫她媚娘。现已不这样称呼。
她姓蔡。女儿读完美术大专,正在镇上当小学老师,今年获得了优秀班主任奖,发了五百元奖金。可是工资却欠了半年没发了。然而小蔡挺自豪,她自己才上到小学三年级,家中就没钱交学费了。一共八个兄弟姐妹,她行七,底下有个弟弟,小辈喊她幺姑。
在歌厅,小蔡只会唱两首歌:《风含情,水含笑》和《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我曾问她:"簟"是什么。她凝眸,微笑,揺头。我得意地说:"是上好的竹子编的凉席"。
她常懊悔十四岁时自己偷偷束了胸。还说也是在那年,发现自己小腹下有些绒绒异样时,吓得吃不香睡不安。某天跟嫂子一起冲凉,发现嫂子小腹下也那样,惊问嫂子怎么也如此,嫂子大笑,而她从此便释怀了。
小蔡住的村子很怪,村头有一处地方叫紫禁山。这名子也太响亮了。而且根本没有山,只是一片坟冈子。从小,大人们就不让她们去那里玩,说那里闹鬼。七岁那年,她一个人在夜里路过紫禁山,暗中有人轻轻唤她的名字,把她的魂都吓飞了。
我曾写过一首小诗,曰《采莲曲》:
莲蓬采满船,香汗湿轻衫。
停桨苇间坐,待得衫儿干。
唸给她听时,遭到了讥笑:"哪里是这样子,蚊子直往身上扑"。令我万分扫兴。
我问过他们那里端午节赛龙舟吗?她说:赛啊,只是我们村的男人总是最后一名。我说那是因为你们村的女人平时把男人们累的。她说,才不是,我们村小,挑不出几个壮男人来。
她岁时,与弟弟结伴捡拾废品,换几个零花钱,买零食和文具。藏在衣物下面,却被三哥偷走,她伤心地哭了一天。十三四岁,第一次外出干活挣钱,去给人家摘棉花,听说一天能赚四五十块钱,年龄大点的女孩,摘得多,可得一百元。头次去,天不亮起床,步行十多里,到江边,乘船到南岸。江上大雾弥漫,撑船的艄公迷失了方向,荡悠了一个多小时才靠岸,却发现还是刚才出发的江北……
十六岁时,她到东莞一家小私营工厂做活。在食堂涮锅洗菜。老板有意让她当儿媳。估计是看她模样还好,娴静温顺吧。老板的一个在**局当头的朋友来玩时,见小蔡,起了觊觎之心,之后常来走动,言挑手扰,小蔡惧避惊躲。老板也无奈,让小蔡赶紧一走了之。小蔡虽没当成小老板娘,却暂时保住的之身。她大腿根部往上,有两个对称的鸭蛋形的皴瘢。这是后来到一家塑料花厂做工留下的。每天要坐台前十个小时编花,坐肿了臀部,淤血,结瘢,成了永久的记念。
小蔡的老公姓吴,平时不做农活,就是春夏秋三季到水叉子水渠中捉黄鳝,卖给收购者。她有过初恋,自已相上的。掌家大哥说,若嫁给他就断绝家族关系,硬推给她现在的老公。确定关系那天,吴小伙儿骑自行车带着她去县城买手表,这在当时是约定俗成的定亲礼,**200元。她半路跳车跑了。小吴没感觉到,继续兴奋地蹬车奔往县城,感觉她就在身后。她身材纤小,体重太轻了。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一一古乐府《西州曲》
她说这辈子只后悔一件事。十多年前,在认识了一位从佳木斯来打拼的大学生,同居了,她并没告诉他,自己已结婚并有两个孩子。当他再三催着要结婚时,她才不得已道出实情。他没气恼,只是说:如果你愿意跟在我一起,把两个孩子接来也可以。小蔡回答:那是不可能的。再说,这对你也太不公平。(实则此际小蔡已在家乡村干部的强迫下做过了绝育手术)。对方伤感地离去。小蔡跟我讲,自那以后,她下决心再也不骗人了。
一切都已是浮云飞过。
小蔡现已安心在家当恩娘了。恩娘是他们当地孩子们对母亲的昵称。视频中总是笑吟吟的,曾很瘦削的脸,又变成婴儿肥了。她女儿已有男朋友,是一起考大学时的同班同学,真正的自由恋爱,自主,没跟家人商量,小蔡也从没反对过这事儿。
数年前某个夏日,小雨乍歇,写了道小词《点绛唇》:
"雨咽云凝,料天晚幻情重诉。绿蝉粘树,蜓小浮沉雾。
又阅红楼,遇可卿瞑目。思南楚,有卿似汝,水做风流骨。"
小蔡的网名叫"想念"。我曾很认真地问过她:想念?想念谁呢?能真实回答吗?她沉默了片刻,答了三个字:我爸爸。我也沉默了。点点头。她告诉过我,父亲在她六岁那年,不知何因,喝农药自尽了。
但我并不能肯定,她的回答就一定真实。可我还能追问吗?永远别追究女人的内心,这永远是徒劳的。只是心里存着疑问就行了。
她很寡言,也可说是口拙。
"我喜欢钱,但我不只为了钱。"
她只说过这么一句让我印象深刻的话。
许多原本朴素的女子,终"血色罗裙翻酒污",堕入风尘,说是误入,,都简单化了,其实原因是非常复杂的……"失足",也不等于失格。
女人,她们终身在寻求什么呢?想要的降临了,而时机永远不对……
至少,我知道,年轻女人对父爱都有原始的依求。而父爱有替代品吗?
不知小蔡从小缺失的父爱,在谁哪里得到了补偿?
或许?或许……
"莲子与人长厮类。无好意。年年苦在中心里"。
《渔家傲.荷叶田田青照水》 一一欧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