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 钱塘行旅图
“行旅”在汉语里有两个解释。一是名词,指远行的人和往来的旅客。《孟子·梁惠王上》中“商贾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唐代孟浩然《夜渡湘水》中“行旅时相问,浔阳何处边?”《明史·宦官传二·陈奉》的“每托巡历,鞭笞官吏,剽劫行旅。”都是这个意思。二是动词,指远行和旅游。南朝宋谢瞻的《答灵运》中“叹彼行旅艰,深兹眷言情。”唐代韩愈的《酬裴十六功曹巡府西驿途中见寄》中“遗我行旅诗,轩轩有风神。”清代傅山的《送高二亮归平州》“白头羞苜饭,黄叶梦楼桑,吾道方行旅,无为歧路伤。”可见其语言环境。其实在具体的人和行动中,这两个意思往往集合在一个统一体中。因为远行和旅游,成为旅行的人;如果被称为游客,那么他一定是在旅途中。
中国传统文化讲究安土重迁,“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斯”的观念一直有巨大影响。孔子在《论语·里仁》中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意思是说,父母在世的时候,不出远门去,如果一定要去的话,必须有一定的去处,免得父母牵挂和担心。因此,古人大凡能在家门口搞定的事情就在家门口搞定,背井离乡、羁旅远游向来是作为规避灾难性事件的最后一个选择,即便是在灾难性的时刻,许多人宁愿困死乡里,也不另择它处。万不得已要出门了,比如求师、赶考、戍边、异地任职、省亲、奔丧、贬职、流放等等,一路上总是伴随着浓浓的离别的伤怀和回望的思绪。因为有离愁的沉重,才有归途的向往。走得越远,归心越切。在这来去之间,失去了原来的日常生活,不免会出现难以解答的疑惑和茫然。同时,也让人们获得在日常状态下无法了解和体悟的东西,对于自己的生活和状态有了新的认识和整理,行旅的意义也就不一般了,有了审美的意义,变成了精神之旅。很多时候,古人说的人生苦旅,也非单指旅途艰险之苦,更多的是指面对山重水复而引发的人生沧桑感,于有限生命中思考无限。在中国古代纯粹的远行和旅游也是有的,从流传下来的那些山水诗文来看,很多时候很多人似乎不仅仅是为了追求一个需要到达的目的地和一次探幽寻胜的体验,而是渴望摆脱现实和平庸的枷锁,寻觅心中的那个“家园”。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时至黄昏,唐代的崔颢在黄鹤楼上眺望远方,面对烟波浩淼的大江,迷雾茫茫,归程正远,不由得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乡愁!“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宋代的欧阳修的青水一样悠远的离愁和青山一样望不断的思念贯穿在他的行旅当中……翻开中国古代的文学卷宗,诗人们放达的脚步总是声不绝于耳,他们蹒跚着正向我们走来。在行旅中,不同日常的体验带给了他们不同日常的视野和灵感,最终带来对作品面貌的改变,而作品又真实地记录了他们的心路历程。
漫漫旅途,同样激发了画家的创作,“行旅图”成为中国艺术史上具有典范意义的山水画范式。五代关仝《关山行旅图》、北宋范宽《溪山行旅图》、南宋刘松年《雪山行旅图》、明代戴进《关山行旅图》以至清代任熊的《春山行旅图》,数不胜数。从这些画面看,他们在行旅路上挣扎焦虑,上下求索,由山重水复的沧桑感引发出人生沧桑感,为的是终有归得“家园”的那一天。那一次次的行旅,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更是文化意义、心灵意义上的行旅,画家笔下的山水并不完全是自然山水而是一种“人文山水”。所有的故乡原本不都是异乡吗?如此,每一次留驻都不会否定新的出发。
对于历代画家的“行旅图”,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亚洲部的主任何慕文进行了多年的研究。何慕文看似一个很中国的名字,却是个地道的美国人,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研究中国书画,操一口流利普通话。在他策划的展览《行旅:山川大地与胸中丘壑》集中体现了多年的心血和成果。这个展览以行旅(Journeys)为主题,展示中国千余年书画中与“行旅”有关的作品70余件,包括立轴、手卷、册页、扇面、书籍和摄影,试图探寻11世纪到当今的中国艺术中对富有象征意义和文化内涵的“行旅”概念的折射。
为什么会想到从“行旅”的角度来做一个中国的展览?何慕文回忆说,是源于他的一次偶然发现:清代王翚等作的《康熙南巡图第三卷济南至泰山》,反映康熙南巡时,从济南到泰山的那一段路途上的情形。而据史料记载,王翚当年是走大运河到的北京,根本没有经过济南到泰山。既然他没有走过这段路,怎么能画呢?进一步研究后,他发现“行旅图”既有“山川大地”,也有“胸中丘壑”。即现实中的旅程和心灵上的神游。
何慕文的“行旅”让人大开眼界。在现实世界里,“行”是人类最普通的一种姿态,从本质上说只是从一个点到另一个点。人生路漫漫,日出复又入,何时有尽头,何处是归宿?在这种感慨之中,显然包含有对人生意义的形而上的追求和悲观的色彩,包含有对个人存在价值的内存关注。古往今来,有几人真正识透了个中妙谛?或许何慕文倒是一个。
2010年1月,因为《罗聘的时代》展览关系,我到大都会博物馆工作,同行的还有上海博物馆保管部的陈老师和故宫博物院书画部的赵老师,和何慕文先生有短暂的几天接触。我们一起工作,一起在大都会的员工食堂用餐,一起聊天。何慕文指着罗聘的画说:“他当年面对的问题,现在的画家一个也没少啊。”在他的努力下,大都会博物馆的中国书画收藏不再是单一的古代中国画,当代的、摄影、油画等都有关注。他说西方人看不懂中国画,他要把当代艺术作为一道沟通东西方的桥梁。从《行旅:山川大地与胸中丘壑》、《如何解读中国画》到《罗聘的时代》,在这些展览里面,不仅表现出他对于作品的理性的觉悟,更体现了他多方位地关照观众的情怀。不难发现,每一个展览都是他的一种哲学的思绪之旅,是一种穿越时空的文化之旅。沟通古今,沟通东西方,或许这就是何慕文的“行旅”。